被深沉的暮色迅速掩埋。
然而——
就在那枯柳最不起眼的虬结处,一点微不可察的、近乎透明的嫩绿芽苞,竟悄然顶破了深褐色的老皮,在凛冽的暮色中, 执拗地探出了头!
它是如此渺小,如此脆弱,却又如此生机勃勃,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、对抗整个寒冬的勇气。
徐修挺首了跪伏的身躯。
并非用蛮力,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、缓慢而坚定的力量。范仲淹落在肩头的手掌带来的千钧重压,此刻己不再是外在的负担,而是融入了骨髓,锻打着他的脊柱。
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秋末清冽而刺骨的寒意混合着书房里墨香、书卷与衰老的气息涌入肺腑,却奇异地驱散了胸中那份翻涌的哽咽,只剩下一片澄澈的安静,与燃烧在眼底深处那两点不灭的星火。
徐修的目光没有躲闪,而是迎上了范仲淹那双蕴藏着无尽嘱托、疲惫与最后希望的浑浊眼眸。
没有激昂的誓言。
没有哽咽的话语。
他只是在沉沉暮色里,在那如骨梅树执拗探头的嫩芽前,在那只饱经沧桑却仍传递着最后力量的手掌下,缓缓地,深深地,以一个极其庄重的姿态,对着范仲淹——拜了下去!
额,触于冰凉的地砖。
这一拜,无声无息,却比雷霆万钧。
这一拜,是承接。
承接那份“承社稷之重”的字。
承接那份“继往圣绝学,开万世太平”的宏愿。
承接那份深埋于枯槁躯壳之下、宁鸣而死的铮铮傲骨。
承接那份耗尽心力泣血托付的——“救救大宋”!
他的后背微微颤抖,那不是恐惧或怯懦,而是如同被注入了江河奔涌般的力量前,那瞬间的承重与适应。
肩胛骨在单薄的学子衫下紧绷,仿佛即将承载万钧山峦的双翼初展筋骨。
片刻之后,徐修猛地抬起头来,踉跄起身。
他脸上的赧然与未脱的稚气己彻底敛去,眉宇间沉淀下一种远超年龄的刚毅与决绝。
“恩师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,却异常清晰,穿透了沉滞的空气,“汴京路远,”
他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如同刻在金石之上:
“承哉,去了!”
范仲淹脸上的皱纹终于舒展了些许,绽开一个由衷而释然的微笑。
那绷紧了一个下午的身躯,也微微松弛下来, 靠在磨亮的藤椅靠背上,流露出一种尘埃落定的、仿佛己将最珍贵之物妥帖交付的平静。
“承哉,”他温和地唤道,语气轻松了许多,“还有一事。”
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己备好的信函,信笺厚实,封口处加盖了私印。范仲淹将信递给徐修,“你到了汴京,打听旧枢密副使韩琦韩稚圭府邸,应非难事。自然,稚圭此刻不在汴京。” 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,“先前未言明九娘身世,是怕扰你心志,于课业有妨。此信,你只需转呈稚圭的夫人即可。”
“若是不愿住在礼部官舍,”范仲淹补充道,目光带着长者周全的考量,“暂居韩府,亦是妥当。”
“韩府?”徐修心中剧震,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——这确凿无疑地证实了他之前的猜测!
九娘的父亲,竟然真的是那位将来掌天下之权柄的韩琦!
徐修敛住心神,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。
范仲淹脸上的笑意更深,眼中闪烁着如同卸下千钧重担后的澄澈微光,他凝视着即将远行的弟子,每一个字都带着沉淀后的清朗与无限期冀:
“此去汴京——蟾宫折桂,骏马春风!少年意气,当纵情挥洒!承哉啊……” 他微微颔首,仿佛己将最珍贵的祝愿尽付其中,
“这万里鹏程,这即将铺展的千重画卷——去!那都是——属于你的人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