副担子将来怕是要落在你肩上了……”
范仲淹的声音仿佛浸透了暮年的霜露,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、将要断裂的牵挂:
“此番你若登第……” 他顿住了,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徐修年轻的脸上,仿佛要穿透时光,刻进心底。
“恐此去汴京,宦海浮沉,你我师徒……便难有再见之期了。”
一阵无声的颤抖掠过他枯瘦的指尖。
“让为师……再多看看你……” 他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眼前挺拔的身影,浑浊的眼中泛起水光,声音喑哑地重复着,如同濒临离别的呓语,“多看几眼,再看几眼……竟己这般大了……”
他深吸一口气,努力撑起作为师长的最后嘱托:“这些年你在花洲书院,埋首圣贤书,对那汴京城中暗藏龙虎机锋、朝堂上下翻覆云雨的手腕路数,终究疏隔于耳目。”
老人的手微微抬起,似乎想最后拍拍弟子的肩,却终是无力落下,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:
“二郎啊……此去务必警醒!多看其形,多察其色,多学其隐忍周旋而筋骨不折之道!”
沉重的叹息如同落石坠入深潭。
“这条路……九死一生,荆棘遍地。将这份痴望加诸于你,为师,”他艰难地顿住,眼中闪烁着泪光与愧疚交织的痛苦,“为师......也不知是望你成栋梁,还是害了你啊!”
最终,那深切的忧思化为一句低沉的、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恳求:
“二郎,若得有朝一日,你身居其位力挽天倾,千万,千万替为师……救救这大宋!”
徐修只觉得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,喉头像被巨石堵住,他张了张嘴,千言万语却噎在胸臆,化作沉重的一揖,无言哽咽。
在这一刻,徐修眼中,这位扶膝而坐、皱纹深刻如沟壑的老人,早己褪尽铅华。
他不是史册里那个须得仰望的名字,不是朝野上下敬畏的范文正公,甚至不是威震一方的邓州守臣。
他只是——
一位用半生心血教导他读书明理,为他遮风挡雨、引领他看清世间道路的老师;
一位亦师亦父、倾尽所有学问与阅历为他铺就台阶、亦在他迷茫时指点迷津的至亲;
一位己将风烛残年燃至枯芯、却执拗地要将毕生未竟的星火——连同那滚烫的、几乎灼痛灵魂的志向与期望——一股脑儿地,沉甸甸地,压向他这年轻肩头的……孤伶伶的老翁!
他的肩头仿佛己压上千斤重担,压着一座即将倾颓的山河,压着一位老人毕生泣血的守望。
片刻沉寂。
范仲淹忽然想起什么,“对了,二郎,你是否还未取字?”
徐修闻言,立刻屈膝,郑重拜下,声音带着几分激动与祈求:“学生确未取字,恳请恩师赐字!”
范仲淹目光温和地看着跪在眼前的得意门生:“此前你父亲也曾私下与我说起此事。说来也巧,”
他微微一笑,“为师本亦有此意,正思忖着如何开这个口,未料与令尊竟是心意相通,一拍即合。”
他站起身,踱至窗边,望着庭院中的青松,沉思片刻,才缓缓开口:“为师思虑良久。本想用‘吾岳’,取泰山之坚固,庇佑一方……然,格局终究小了些。”
他转过身,目光灼灼,带着对未来的期许:“既为‘岳’,便不当只做一家之山!当为撑天之巨柱,擎宇之栋梁,为天下承重!‘承哉’二字,如何?”
“徐修,字承哉。”范仲淹念着,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玉掷地,“承社稷之重,继往圣绝学,开万世太平!”
他顿了顿,目光穿透徐修,仿佛投向无尽时空,“此‘承’字,承的是社稷兴亡之重,承的是天地间那一股‘宁鸣而死、不默而生’的浩然正气!”
他缓缓抬起手,落在徐修的肩头,分量似有千斤。
“去吧,承哉。”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,却又蕴含着最深的不舍与期待,“去那汴京城,替为师……替这天下苍生……”
他微微仰头,眼中似有泪光闪动,又似映照着未曾得见的璀璨星河:
“……去争出一个,你我理想中的……太平盛世来!”
室内陡然沉寂下来,唯余窗外风过竹林的呜咽,更添几分萧索。
暮色西合,如墨汁般悄然晕染开来,吞噬着庭院最后的光线。
窗棂外,几株梅树的枯枝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,嶙峋如骨,枝头仅存的几片枯叶,在风中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哀鸣,终是挣脱了束缚,打着旋儿,飘零着跌落在冰冷的石阶上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