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了。”然后老所长跟他交流了养生,老吴则介绍了自己在东南亚几处海滩胜地的见闻,“都他妈大洋马,扒开屁股才能找着裤衩儿”。又过了几天,所里传达通知,杜湘东结束了短期轮岗,重新回监舍工作。可见对于他这个“老人儿”,所里还是留着三分面子的。
杜湘东却表示:“我就留在登记处吧。”
新所长以为他还在闹情绪,安抚道:“杜哥,工作离不开您。再说您当年不都是主动申请到一线、到困难的岗位上去吗?这个传统得发扬啊。”
杜湘东说:“当年是当年,现在就想图个舒服。”
他说的是实话。至此,杜湘东已经目睹许文革实现了他的全套计划:随着法制进步,当年的案子如能拖到今天再审,对罪犯是极其有利的,再加上自首和立功等因素,许文革只需要坐上不长时间的牢,就能以很小的代价洗白自己——而恰恰是因为“发了”,今非昔比了,许文革才无比迫切地渴望洗白。如果说许文革是一个幽灵的话,那么他是一个随时准备回到阳光之下的幽灵。某个年月把他从人变成了鬼,但在随后的年月里,他又从鬼变成了人。这么想着,杜湘东仿佛又身处在矿井深处,和许文革一起经历着黑暗中的天崩地裂。他仿佛还看到,当井下所有人都在仓皇失措时,许文革的眼里却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。许文革早就开始设计他的计划了,并为此稳扎稳打,步步为营。而再反观自己,却全然是一个懵懂的、被动的人,他只配被人牵着鼻子走。如果说当年的杜湘东只是承认了失败,那么现在,他还感到了彻骨的乏力。
于是他不仅从管教的位置上退了下来,进而还变成了这样一副形象:骑一辆破烂自行车,后座上斜插着一根劣质鱼竿。如果离近了,能闻见他身上酒厂起糟的味儿更浓了,还能听见他的怀里有只蝈蝈正在吱吱乱叫,听那五音不全的调门儿,好像也被熏醉了。如此全副武装的杜湘东从宿舍出发,或者找河边清静的地方下竿儿,或者到山脚下给蝈蝈挖野菜,或者去为下岗女工刘芬芳的冷饮摊上货,总之难得到所里照个面。对于单位,他有一种很公平的态度:“我不烦他们,他们丫的也别烦我。”而现在,别说领导了,就连交情不错的几个小伙子也对他敬而远之。大家除了觉得跟他混在一起“影响不好”以外,仿佛还害怕从他那儿沾到什么晦气。人们对他的称呼也变了,从“杜哥”升级成了“杜爷”。这个“爷”当然不是“爷爷孙子”的“爷”,而是“北京大爷”的“爷”。定居郊县十几年,杜湘东终于混成了一个别人眼里的北京人。
“你堕落了。”另一个北京人刘芬芳抱怨道。
“我不早这样了嘛。”杜湘东回答。
“那你就是越来越堕落了。”刘芬芳又说。
杜湘东不忿:“难道我就没有堕落的权利吗?”
听他这么反问,刘芬芳就没话好说了。也许她还在心里做了一番权衡:比之于奋发的杜湘东,堕落的杜湘东才是适合于当丈夫的。况且一个穷人,能在堕落这事儿上拥有多大的资本和想象力?毕竟不赌嘛,毕竟不养女人嘛,毕竟还知道给家里干点活儿嘛。那么堕落就何止是天赋人权,简直是值得提倡的了。而刘芬芳没话好说,杜湘东也就失去了对堕落进行深入阐述的机会。那种反思只能在暗地里进行:如果说以前堕落,是因为不知道许文革身在何方,那么现在堕落,不妨可以算是他为了适应“许文革回来了”这一现状所做的努力。表面上是同一种堕落,骨子里却有不同的内涵。
如此说来,即使到了今天这步田地,许文革仍然还在萦绕着他,纠缠着他,改造着他!这个发现将杜湘东吓出了一身冷汗。
而此后的两件事,让他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。
第一件事发生在半年以后。那天晌午,杜湘东照例出门,自行车后座的鱼竿上挑了一只等待收纳战果的塑料袋,迎风一抖,如同旗帜,上书五个大字:维纳斯妇科。这阵子刘芬芳在闹妇女问题,小肚子疼,正好听说县城有家私营医院开业酬宾,免费门诊,便去看了一趟。杜湘东骑过看守所正门,忽听有人叫他。那声音钻进耳朵里,既刺耳又隔阂,偏又似曾相识。一歪头,就看见门前停了一辆大切诺基,车里跳下了那位上警校时总跟他较劲的同学。同学还在干刑警,因为破过几桩震惊全国的大案,现在已经升了某个城区刑侦支队的一把手了。这些消息也是在新闻里得知的。
杜湘东溜车过去,像狗撒尿似的一脚蹬在大切诺基的轮毂上,用同学当年的口气打招呼:“哟,稀客呀。”
然后他才眨了眨眼,略感茫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