比起刚参加工作时的三年之约,比起越狱事件之后六年有余的屈辱和困顿,接踵而至的五年简直像打了个盹儿还没睁眼就滑过去了。再换个比喻,以前也说日子快,快得像狗撵,那么后来就像疯狗在撵了。好像除了“快”本身,生活已经不再值得感慨。
当然,这只是杜湘东的个人感受罢了,因其过于主观,所以并不具有代表性。要是逐一盘点,他也必须承认这些年来的生活变化之重大。譬如变化之一,是刘芬芳下岗了。其实对于这一天,不光是杜湘东,就连刘芬芳也早有心理准备。食品公司每况愈下,冰棍儿汽水早已停产,冷库里的猪头猪腿猪下水也在亏本经营,于是领导们关起门来一合计,索性来了个处理大包圆儿,连猪带人一块儿甩给了外商。而外商也不傻,表示猪可以要,人不能留。双方在谈判桌上打了很久的消耗战,等到敲定改制方案,必须公布下岗名单时,却又不约而同地采取闪电战。那天刘芬芳和她的姐妹们刚转移完猪腿,就被勒令去签协议,领买断工龄的钱。人家还告诉她们,再过不久厂子就没了,要是不签,连这点儿钱也领不到。
偏在这时,刘芬芳家里又出了情况。她的一个弟弟急着结婚,另一个弟弟怕吃亏,也扯来个女的要结婚。兄弟俩瓜分完宣武区那套平房的里外间,便把父母送给了二姐。二姐没结婚,房子宽敞,还雇着保姆,再加上越有钱越对家里有愧的心理,即便不是女儿的责任也应承了下来。但这样一来,却显得刘芬芳多余了——没人需要她伺候了。刘芬芳只好卷着铺盖回到郊县,她觉得自己是被厂里和家里榨干之后扔出去的,这种心情也决定了她不会给杜湘东好脸色看。因此,杜湘东生活中的第二个变化虽然是与刘芬芳结束分居,但却感受不到夫妻团圆的喜悦。他必须时刻准备聆听刘芬芳那更加漫长、频繁、恶狠狠的抱怨,抱怨的内容则直指第三个变化,即:他们已经沦为标准意义上的“穷人”。
平心而论,如果纵向比较,他们的生活水平一直都在提高,筒子楼单间里添置了电视、洗衣机、窗式空调,算是基本完成了一间陋室的现代化。但这番现代化的进程却伴随着一轮又一轮的节衣缩食和忍辱负重。连单门冰柜都是刘芬芳她二姐的公司用剩下的,为了把那个号称八成新的西门子牌铁箱子搬回家,杜湘东借了辆板儿车,愣是从二环边儿上蹬出了城外。路上正好碰上城管查抄无照摊贩,看见他四脖子汗流的模样,还以为是个收旧电器的,二话不说把他连人带冰柜扔上了卡车。他挤在一群卖菜的、卖袜子的以及抱着孩子卖黄色光盘的妇女中间,一直坐到看押点,这才申明自己是一警察。人家自然不信,管他要证件,证件却没在身上,于是又给单位打电话。验明正身后,协管员露出了伪军打了皇军的尴尬,连称“误会”,又哭笑不得地问:“您怎么不早说呀?”
杜湘东回答:“蹬累了,想蹭段儿你们的车。”
作为一名穷人,这是你能占到的少数便宜之一,而一旦既坦然又处心积虑地去占这种便宜,也说明你从困惑阶段转入了适应阶段。这桩误会的解决方案,是城管方面派了一辆小卡车,把杜湘东和他的板儿车、冰柜一起送回了郊县。经过看守所正门,刚好遇到当班的同事们去吃晚饭,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看杜湘东如何智取城管。这时所里的人员构成也发生了巨变:老吴那代从“革命时期”过来的管教纷纷退休,接替上来的都是从警校分过来的大学生,有许多学历比杜湘东还高,正经八百的四年全日制本科毕业。这些年轻人穿着与国际接轨的99式警服,像当年的他一样身材挺拔,面露英气。车停下,两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小伙子绕到后面问:“杜哥,帮您把东西抬上去?”
杜湘东却没答应。他歪着屁股坐在车斗上,朝前方的后视镜里照了一照。在刚才的那一瞬间,他突然发现年轻同事们看他的目光是似曾相识的。在哪里见过呢?其实并没有“见”过,那是若干年前自己看待老吴的眼神:虽然亲热,但又不屑、怜悯,同时还夹杂着几分无可奈何。现在,人家也把他当老吴看了,而且在年岁上比老吴还要提前了。微微鼓起的后视镜里映出了一张滑稽变形的脸,两腮深陷,额头皱纹交错,被风吹乱的头发白了三分之一。除了牙齿尚在,他的面貌和做派都在活脱脱地向着老吴那个方向飞奔。
记得老吴退休时,反倒是扬眉吐气的。他在平谷的几间大瓦房喜迎拆迁,又利用老婆家在延庆的种菜大棚开了个采摘园。随着城市的大干快上,地广人稀的郊区冒出了一批土财主,他们举着小旗到国外豪迈地吐痰,他们开着进口汽车盘踞在村口拉黑活儿,他们在床底下藏了大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