匐着退回班列，紫袍后背己是一片冷汗浸透的深色。

一场风暴似乎被强行按捺下去。中和韶乐在太常寺卿战战兢兢的手势下重新奏起《鹿鸣》第三章，编钟磬瑟努力维持着庄重的韵律。然而殿内的空气依旧凝滞如铅。太后己缓缓合上团扇，将其轻轻置于凤案一角，翡翠放大镜压在其上，仿佛要镇住那扇中泄露的兵戈之气。皇后执起金箸，勉强笑着为太后布了一箸“大暑荷叶包”，荷叶清香却再也掩不住弥漫开来的铁锈般的血腥味。

就在这脆弱的平静即将被乐声重新缝合之际——

“报——！！！”

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，如同被利刃割开的锦缎，狠狠撕裂了太和殿沉重的宫门！一个浑身浴血、甲胄破碎的驿卒，被两名禁军架着，几乎是拖行着扑倒在丹墀之下！他脸上糊满血污和尘土，唯有一双眼睛因极致的恐惧和疲惫而瞪得滚圆，手中死死攥着一卷被血浸透大半的告急文书。

“潼…潼关失守！八百里加急！！” 驿卒的声音嘶哑破裂，带着垂死般的喘息，“朔方…朔方节度使阿史那咄苾反了！打着‘清君侧’旗号…五万铁骑…己破潼关！叛军前锋…前锋己过函谷！河东…河东告急！！” 他每喊出一句，殿内温度便骤降一分。最后几个字耗尽了他所有气力，头一歪，昏死在冰冷的金砖上，手中那卷染血的文书“啪嗒”掉落，展开一角，露出里面潦草却刺目的字迹和一枚染血的、断裂的虎符一角！

死寂。

比方才种师闵咆哮时更彻底的死寂。

编钟最后一个尾音在空气中尴尬地悬停、消散。冰鉴里“千里江山图”上的鲥鱼片似乎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。王珪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，嘴唇哆嗦着，想说什么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他身后那些文臣清流，方才还沉浸在礼乐文章中的面孔，此刻只剩下惊骇与茫然。

皇帝猛地从御座上站起！明黄衮服的下摆带翻了案上那盏盛着“山河永固羹”的白玉碗。羹汤泼洒，火腿茸堆砌的“长城”瞬间崩塌，黏腻地糊在金砖上，混着驿卒身上滴落的暗红血水，一片狼藉。

他看也未看那污秽，目光死死钉在丹墀下那卷染血的文书上，又缓缓抬起，扫过殿内一张张或惊惶、或惨白、或依旧强作镇定的脸，最后定格在兵部尚书王珪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。那眼神，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，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、近乎残酷的清醒。

“王卿，” 皇帝的声音不高，却像淬了冰的刀子，清晰地刮过每一个人的耳膜，“你的‘山河永固羹’…馊了。”

他拂袖转身，不再看任何人，明黄的背影在满殿死寂与初升的烽烟气息中，显得无比孤峭。

两个字，轻飘飘落下，却如同巨石，砸碎了这场耗费无数心血、穷尽礼乐文章堆砌起来的千秋盛宴。

殿外，夜色如墨。京畿的天穹尽头，西北方向，仿佛有隐约的红光在云层后翻涌。那不再是庆典的宫灯，而是焚城的烈焰映透长夜的第一抹狰狞。

太和殿的九重玄色帷帐依旧低垂，帐上银线绣制的北斗七星在烛火下泛着冷光。纁色帐角的十二旒玉坠无声地晃动着，在地面投下的黄道十二宫星图，此刻看去，更像一张巨大的、支离破碎的罗网。

殿角的更漏，水滴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惊心。

滴答。

滴答。

似金戈铁马踏碎河山的鼓点，正从潼关之外，滚滚而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