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到了矿上,就是入夜以后了。
路上倒不辛苦,并未像杜湘东宣称过的那样,先坐长途车再靠两条腿翻山越岭。他们的交通工具是停在宾馆门口的一辆奔驰车,在那个年代被称为“虎头奔”。戴眼镜的男人没去,开车的是他的司机,刚刚诸多黑西装汉子中的一名。既然答应了刘春粟的事情到此为止,那么对方也必须配合他“到矿上看看”的要求,这是杜湘东和那位“很讲道理”的煤矿老板达成的协议。此时杜湘东知道,此刘春粟非彼刘春粟,一个刘春粟两个月前就死了,另一个多半是用了死人的身份证去汇款,这才变成了刘春粟。他所关心的故事还能讲下去。
大虾米般的警察与杜湘东并排坐在车里。自从事情谈妥,此人几乎一言不发,仿佛突然没了精神,上车以后一直看着窗外。其实他也可以不去的,而非要跟着,大概是为了履行那句“帮人帮到底”的承诺。杜湘东本想对他表示感谢,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。
杜湘东还想,也许这人也有个故事。
出城以后,前一半路程都是国道,几乎一掠而过。经过一片稀疏的灯火,大虾米般的警察这才蹦出一句:“就是那个镇了。”车子随即拐了个弯,驶上一条高耸的盘山路,速度也慢了下来。路况变得很差,布满深坑,不时有托底的危险,碰到迎面而来的大卡车,还得小心翼翼地歪到道路外侧,才能勉强腾出会车的空间。有两次,“虎头奔”的半边车身几乎悬到了山体之外,杜湘东感到屁股底下就是深不见底的峡谷。好在司机很老练,把车开得有惊无险,他只是抱怨,就连老板也是轻易不愿意夜里去矿上的。
直到这时,杜湘东才体会到了远行的味道——那味道是苍凉的,还有几分豪壮。他按下车窗,呼吸了几口因为海拔升高而凛冽起来的空气。不多时,绕过一块巨大的岩石,便在更高远处望见了灯火。密密麻麻的白光闪烁,如同在半空之中扎了一座营盘。司机告诉他,“矿上”到了。杜湘东回望来路,估摸着从矿上到镇上的距离。这段山路,车开了一个小时有余,如果换成人走,恐怕一天一夜都不够用。虽然明知来往于两地之间必须得靠搭车,但他还是想象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跋涉于崇山峻岭之间的景象。当然,这个景象有没有真实发生过,还取决于许文革是否就在矿上,变成了一名矿工。
一定是事先打过招呼,当车子爬上最后一段坡路,矿厂门口已经有人迎接了。那是个留着寸头的中年人,倒是传统印象里淳朴干练的工人阶级模样。车一停下,他就上前与杜湘东他们热烈握手,还专门说:“北京同志,您辛苦了。”
接着自我介绍,说他是副矿长,负责这片矿区的日常管理。带领来宾穿过铁门,副矿长又相当熟练地说出一番套话,大意是:本地在历史上就是煤炭主产区,可是老国企观念旧、负担重,经营举步维艰,因而市里的领导痛定思痛,锐意改革,引入了民营企业承包矿厂、自负盈亏的新机制,使这个老大难产业焕发了新活力。像他自己,就是从国企干部的身份上转轨过来的,刚开始有些“想不通”“不适应”,但很快就见到了“实实在在的好处”,“干劲可比过去大多了”。场面倒像应付上级机关的视察。
杜湘东引开话头:“那么工人呢,都是从外面雇的?”
“基本替换成了农民工……当然,对于原来那些下岗职工的安置问题、养老问题和就医问题,我们相信组织上一定能……”
“农民工又是从哪儿招的?”
副矿长终于脱离了套话的节奏:“天南地北,什么地方都有。刚开始是到火车站招工,后来又有老乡带老乡、亲戚带亲戚。中国人多,开得出工资就不怕招不上来。”
“工人一般会在矿上干多久?”
“流动性很大,长则一年半载,短则两三个月……所以管理上难度很大。”
说话间就进了厂区。对于一个私营煤矿而言,这里也算是规模不小了。四下灯光耀眼,照着足球场那么大的一片平地。平地一端的暗处,模模糊糊地立着一幢二层小楼,周围排列着若干简易工棚;另一端的亮处,则屹立着山包似的煤堆,还有两辆大卡车正停在山下,大约是等待上货。都知道煤是黑的,但在强烈的光照之下,那煤山却像覆了层雪一般通体银白。而杜湘东的心不由得往上提了提。他有两个忧虑:其一是怕许文革已然不在矿上,身为一名逃犯,在一个地方赚够了钱,很可能继续流窜;其二却是怕许文革就在矿上,自己这么大摇大摆地游逛,要是恰好被他看见怎么办?在这个猫与鼠的游戏中,先被发现的那一方就算输了。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