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所长不来检查,老吴就会以五分钟一次的频率站起来,蹭到窗边打开酒瓶,连颗花生米也不就,吱溜一口,吱溜又一口。杜湘东时常觉得老吴活在廉价的醉生梦死之中,并为此对老吴抱有一丝同情,可现在,他却觉得老吴有可能才是活明白了的人。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效法老吴,起身抄起了淡绿色的酒瓶,吱溜一口,吱溜又一口。在今天,杜湘东破了工作以来的两个戒,一个是打人,一个是喝酒。今天真是鬼使神差的一天。
饶是百米跑进十二秒的身板,在酒量上却是不顶用的,五六口下去,他就晕头转向地“高”了。等再睁眼,窗外的鸟已经叫得如火如荼,而他还在办公室里坐着,腰杆挺直得像条绷紧的“板儿带”。不愧是个敬业的警察,连醉酒都醉得这么仪表堂堂。杜湘东使劲甩甩头,打开窗户散了散酒味儿,赶紧往监舍里去。每早查监也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,现在都晚了。
刚进走廊,就听见出了事儿。
声音是从盥洗室里传出来的。每天早上犯人起床,先得点名、整理内务,然后再由管教带去刷牙洗脸。本所各监区的盥洗室都只有十个龙头,仅能容纳一个监舍的犯人同时洗漱,所以通常的流程是当一名管教带着一拨儿犯人进去时,搭班的另一名管教就得带着另一拨儿犯人在外面等候。而当杜湘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时,却见盥洗室的铁门上了锁,窗户栅栏里人头攒动,挤得满满当当。这肯定又是老吴的杰作——每当杜湘东临时有事,他常常会把所辖两个监舍的犯人统统往盥洗室里一塞,自己就到宿舍睡回笼觉去了。至于共处狭小空间的犯人们会不会大打出手,他才不管,反正打个头破血流也有杜湘东过来处理。他还颇有趣味地把这种事儿叫作“斗蛐蛐儿”。
铁窗里充斥着叫骂声,压住了水龙头放任自流的哗哗作响。好在今天的蛐蛐儿不是群斗,而是大多数观摩少数几个斗,所以场面还没大到必须拉警报的地步。杜湘东气急败坏地打开盥洗室的铁门,跟前的犯人居然没注意到他,仍围着圈儿往里看。透过人缝儿,就见水泥地上伸着两条腿,两条腿底下又压着两条腿。这四条腿的上方还运动着七八条腿,机械而有力地往那两人身上踹着、踩着,砰砰有声,如同打鼓。
杜湘东喝了一声,腿儿们仍不停,他忍着头疼又喊:“列队!”人腿组成的森林这才四散,围成圈儿的也缓缓挪开,沿着水池一字排开。
地上的俩人正是姚斌彬和许文革。姚斌彬侧身蜷成一团,浑身哆嗦,缠着厚纱布的那只手被他拢在胸前,如同夜里害怕的小孩儿抱着个布娃娃。往下一看,裤子湿了一片,却不像溅的水。他尿了。而许文革压在姚斌彬身上,两肘撑地,肌肉绷紧,也在周期性地哆嗦。杜湘东过去拽了拽这人肩膀,竟拽不动,只觉得手抓了块滚烫的铁。再喝令两个犯人强行把许文革抬起来,就呈现出一张惨不忍睹的正脸:几乎没一块好肉,不是青的就是紫的,一只眼被“封”了,血从鼻子以及嘴里流出来,凝结在脖子上。
许文革用他尚能视物的那只眼睛和杜湘东对视片刻,眼神不冷不热。
“说说原因。”杜湘东回头问。话是对郑三闯,那个从“文革”后期起就威震四城的老“顽主”说的。之所以没问“谁指使的”,是因为他知道,没有郑三闯的命令,这俩监舍里别说打架了,连大声说话也没人敢。铁门里有铁门里的规矩,规矩都是牢头执行的。作为规矩的集中代表,牢头自然可以享受某些特权,比如在伙食上多吃多占,干活儿也有人代劳,运气好了还能混上几根夹带进来的烟抽。对于此类现状,杜湘东一向是极其反感的,在他看来,在公安机关的规矩之外另设一套规矩,这已经构成了严重的挑衅。然而他又不得不学着顺应现状,因为那样便于管理,治住了一个就相当于治住了一群。归根结底,还是因为看守所的警力不够,类似于牧羊人总得养几条狗。
但今天,却是郑三闯先坏了规矩。在以往,挨揍的人必得咬牙忍着,被打尿了血也不敢报告,否则会被视为“扎针儿”的,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。而打人的也有分寸,再大的仇也不能打脸,不能见血,更不能让管教看见,只要看不见那就一切心照不宣。像现在这样,牧羊犬咬了羊,又是当着管教的面咬的,他们就不是羊、狗和人的关系了,必须得按照白纸黑字的监规来解决问题了。
郑三闯立了个正,嘴里还叼着烟:“新来的,都得过过堂嘛。”
对于杜湘东这个满脸严肃、举止刻板的年轻管教,郑三闯从来是暗含着三分不屑的。在他看来,杜湘东的严肃是缺乏经验的严肃,刻板也是底气不足的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