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还好,还好,冬天有冬天的好处,换作夏天的话肯定更加积不得。”
“对,就是楼梯难走,太黑了。”
辛追在日光下站得浑身僵硬,像半死过去,五官中间都是咸味。她飞快地搓了一把脸,在内心自我解释,工作没什么高低贵贱,都是以劳动换取价值,所以干吗为母亲心酸,干什么活不是活呢,帮别人倒倒马桶刷刷盖子也没什么奇怪的不是吗,谈不上因此而自轻自贱吧。
所以刚才她不仅没有丝毫抗拒,反而主动地对就业办公室里的人提议:“我顶我妈行么?”
两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很是吃惊:“这怎么行啊?”她们把辛追来来回回看几遍,一个问:“而且你还是学生吧?你多大?”
“十八了。”辛追往上再报了一岁,她知道十八岁是个可以不受很多限制的岁数。
“但是……”
“就今天,就今天一天。”辛追迫切地想了解,母亲是怎么工作的,她认为自己作为儿女非常有义务知道。
“十八岁的话……”两个女大学生互相对视一眼,法律上是没什么问题,但她们依旧不太相信,“你做得了?”
“啊,我妈做得了的话,那我肯定也没什么问题。”
女大学生把辛追又看了一遍,这次目光里不是分析她的年龄,而是分析她的家境和经历,于是辛追获得了第二轮的认可。
“但很累的哦,体力活来的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
“而且……”
“我不怕脏的。”辛追打断她们。
辛追拿着一份表格,上面打印了所有需要这项服务的人家,包括名字和住处。她又去一旁的杂物间领了个水桶,水桶里是一块抹布和一把马桶刷,辛追认出马桶刷的握把被人重新缠绕过,蓝色的绒线是从母亲的旧毛衣上拆下来的。
从杂货店悻悻离开的班霆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半小时把小谊接走。两人在附近的大卖场里百无聊赖地泡着,小谊把手边的涂色画册全部完成了,每张纸页都让她涂得重了半斤,整个天空都是大块大块的褐黄。班霆把手机翻转过来看时间。
“回去么?”
“哦。”小谊不会因为出了门就欢天喜地起来,由班霆带领着外出的时间,更像是抽走多米诺骨牌列里的一枚,没法阻止骨牌的继续倒伏,但多少延缓了一秒的速度。
“还要买什么吗?泡芙要吗?”
“不要。”
“好吧。”班霆收拾了东西,小谊跟在她身后。
“哥哥,你走得太快了……”小谊的声音拉了四五米。
“噢……”班霆站住脚步。
“你急着回去啊?今天周末欸。”
“是你该回家吃午饭了。”
“我又不饿。”小谊脸拉得老长。
“那你还想去哪儿?”
“算了算了。老师教过,不能强迫别人。”变成小谊跑在前面拉着班霆的手,“那就回去吧,快!快走呀!”
一排公用水龙头直接安装在弄堂的过道里,住户们早上一起洗马桶,中午一起洗菜,从不觉得有任何不妥,如果是夏天更热闹,晚上有人接根管子,穿条裤衩直接冲澡。辛追把大衣脱了挂在最远的水龙头上,单穿一件毛衣是冷点,可活动起来方便许多,更何况再跑了几家以后,发根腻起了一层汗。先是单号里的,总共八户人家,取马桶,倒马桶,洗马桶,把干净的再送回去。这工作确实主要靠力气,再仔细点就可以做得很不错。辛追一边抡着胳膊,一边考量,母亲每天吃得消么,关键是要上上下下爬那么多户人家的楼梯,马上隆冬了,全程冷水作业势必会得冻疮吧。
等她把单号人家的最后一个马桶提回去,接下来是双号的,还好,少了一半,才四户。临近完工,辛追的情绪甚至有些满足。她那会儿是一点也不抵触,不嫌恶了的,既然她的劳动有很好的成果,洗得干干净净以后,再送它们回到各家各户的日常里去。日常生活怎么可能没有废物和秽物呢,都是肉身凡胎,都吃五谷杂粮。所以她干的活,母亲干的活,决不会低人一等。
辛追撩起上臂擦掉额头的汗水,进了对面的大门,她扶着木头栏杆上了一处亭子间。过了三级台阶后,辛追整个人消失在浓郁的黑暗里。
离开小谊家,班霆骑车拐上马路。周末的午后,整条马路空出一种异样的安详。有一刻路上连额外的人影也没有,只有班霆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,它们到底是消失了,还是回归了天空中逐渐丰茂起来的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