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小田跟随自己走到床褥旁,看清躺在上面的老太太时,班霆感到自己的胳膊有一秒时间被迅速地抓住了,急切得好像他是入夜前最后一对出现在山谷中的车灯。
“怎么了?”班霆用眼神发问。
“没……”小田松开手,嘴角却依然是咬着的。
“妈——妈?”委托人弯下腰去凑到老太的耳朵边,音调提高了,语速也放缓了,两枚耳环像举起手对所有人示意着“安静”,“现在律师都到了,之前我们说好的事,你还记得吗?要我再为你重复一次吗?”
“姆妈脚很痛啊……”老太太举起手,上面坍塌着她布满了斑点的皮肤,它们像被人遗忘在窗外的被单一样,再强一点的风就可以让它们完全脆化成碎片。
“知道的,你一直喊脚痛的……我们今天,你看,大哥、二哥、三妹都来了,你看到了吗?”
“看到的。姆妈脚真的很痛啊……”她将脸转向班霆,随着身体虚弱下去,脸色也在青和黄之间不健康地勉强着。原本也是,眼见老太太越来越虚弱,子女们才会急着要先确立遗嘱。“毕竟八十二岁的人了,很可能今天就是最后一天”,而小田和班霆就是这次被他们请来见证的律师,要将老人与两套私房,价值十五万元的金首饰和老人自己的九万块存款,确定成板上钉钉的、机械却公平的协议。
“脚疼,那二哥给你揉一揉啊……”一边用手指拽着兄长的肩膀,委托人继续着自己良好的耐心,“遗嘱的事,今天要定掉了哦。房子怎么分,你还记得吗,我们之前都说好了,你记得吗?房子,19号和23号两套,记得的哦?”
“姆妈记得,姆妈记得。那年我在19号里生了老大,后来又生了老二……姆妈那个时候才25岁,你们爹爹是第二年死的,姆妈带着老大,还有老二,住在19号里,楼梯又黑,姆妈摔跤啊,断了以后又没有接好,姆妈腿到现在都疼啊……”她的眼睛看着天花板,混浊的表层反而过滤出清晰的往日。
“是啊,现在19号的房子,你跟我们说好,要留给我和三妹的,你记得的吧?老大老二拿23号那套?没错的哦?”
“姆妈想回19号……姆妈想回19号去……姆妈想吃红烧带鱼,姆妈不想住在这里。”
“带鱼你不能吃的,鱼骨头要是卡住了怎么办。医生说你不能吃的。再说了,这里的伙食很好的呀,你为什么不想住啦,你回去了,我们也没有时间照顾你啊……好啦,今天不说这些……你要听我们的话,今天把事情办完,我就接你回19号住两天。”
“好的好的。房子你们拿去。你们通通都拿去。你们不会骗我的。”
“怎么会骗你呢,今天律师也在,今天律师来做见证人,我们肯定不会骗你。”
老人将目光投向了近处的班霆和小田。她的眉毛一半是白的,眼角宛若对称般点着同样的分泌物。眼皮已经完全地被地心引力说服。她整个人是青色的,陷在黄蜡色的目光里,却已经是,她剩余在人生中最后的全部“活着”的成分,希冀着他们。
回程的车上,小田坐进了后排,一路没有吭声,再多违章的土方车也没能让她像先前那样精力旺盛地咒骂起来。
过了二十分钟,小田追问上来:“我开不了窗吗?”
“嗯。”班霆肯定了她的发现。
“……为什么?”
“上锁了呗。”
“为什么啊?”
“怕你把遗嘱扔出窗外去。”班霆说得一派认真,但小田也没有着急地抢白回来。
“有空哦!”最终她翻个底气不足的白眼,语气里的戏谑却点缀着一个泛红的鼻尖。
“我奶奶住的敬老院,和这里差不多。当时也是,我爸带我去看奶奶时,他描述得很好,就跟今天那个女王蜂讲的差不多,‘吃得不错’‘住得也好’‘老人们在一起还能经常聊天’‘热闹多了’‘看护很完全’‘天气好就出来走走’。而我当时就信了。但没想到,真正去到那个地方,我就觉得非常非常地失望和难过,我甚至觉得我爸也好我妈也好,怎么能做出那样残忍的事,怎么把奶奶送去那样的地方。”小田的伤感一个字一个字地上涨,“其实你要说,真的很糟吗,或许是不至于,地方都还算干净,护工们手脚很勤快。可那到底不是奶奶该住的。奶奶就应该是家里的一宝,是要一直伺候到最后的。她开心了,所有人才会开心。现在倒好,天天住在敬老院里,不就是让她一心等死吗。和同室的其他老人聊天?交朋友?能交朋友吗?看个电视就觉得幸福了?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