声音从高处响起——
“这十二万块借条你可以打,但说白了,我根本不指望你们还。这句话除了我心里有,其实你心里也有吧,所以不用藏着掖着了,干脆说出来比较好。”随后蜻蜓点水地掠辛追一眼,又回到辛追父亲身上,“你现在又没收入来源,再加上女儿还要读书,什么时候能帮你赚回本来还根本没个头绪。都穷得叮当响了,我就是再逼你,没钱就是没钱对吧。”
可当时的自己不明白啊,姑妈貌似盛气凌人的措辞下涵盖了足够的体恤。辛追只是将目光小心翼翼地移向父亲,她眼神楚楚可怜几近告解,全因为姑妈的那句话——“你女儿什么时候才能帮你把本赚回来?”辛追当时只有十六七岁,倒也明白什么叫对家庭缺乏贡献。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交换穿两双白袜子,最后它们被洗成淡黄色,束口的橡皮筋也松脱了,走不了多久,便落拓地滑过她一半的脚掌。她大可以不满足,大可以黯然了伤心了觉得受到了虐待,期待换上和同班其他女生一样,来自香港,来自台湾甚至日本的条纹图案、樱桃图案的款式——回家后看见自己的父亲穿着拖鞋,一双藏青色涤纶袜,大脚趾顶端破了洞后,露出一片灰褐色的指甲,辛追曾经也问“怎么办呢”,父亲笑呵呵地说“换个脚穿就行了,洞眼换到小脚趾上就不那么难受了”,果然下一次大脚趾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萎塌在父亲小脚趾上的布团——这样的事情不用太多次,女生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羡慕和向往的情感,更没有黯然和伤心的底气,它们太高和远,而她不具备类似的条件。她喝母亲在菜场门口买的袋装牛奶也认为不错,几件内衣外衣在里层藏着文静的同色补丁,辛追倒也任由这些质地不同的布料携手替她御一御寒。等赚了工资,她总算成了可以“贡献”的人,省出大部分收入去支援父母,里面也包括偿还欠姑妈的钱。当然她那点收入扔进债务,石头在深井里响个“扑通”似的就没了,可以想见填平的用时会有多么无力的长。可母亲说得没错,他们亏欠姑妈太多,多得已经有些危险,搞不好就得了“虱子多了不觉痒”的病,所以无论如何,不能让自己在这些亏欠里麻木下去,明知九牛一毛,也要一毛一毛地攒。辛追很清楚,每个月省下的仅仅是用来买一点自己和家人的地位,表示他们还没有被击垮成彻底的无耻,还守得住欠债还钱的天经地义。
虽然和丈夫女儿一起出门旅行了,但姑妈没有忘记寄宿的侄女,冰箱上贴着便条说有打包回家的牛肉蒸饺,“你要饿了就吃这个吧”。两室一厅在只剩辛追一个人的时候就让她感觉空落落的。表妹出现后辛追没有了“回房”这件事,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地站或坐。
她打开手机,有个陌生号码恰巧发来的消息:“你好,我是崔洛川,这是我的号——不如存一下?”
辛追不知所措地在房间里踱起步子。她多少紧张着,面对这条摆明了追求预告的短信,仿佛小时候手滑摔碎了一只搪瓷饭碗,僵持在前几秒的慌神之中。
没等她思考更多,崔洛川的号码直接打来了电话。
“……喂……”
“喂。是我。崔洛川。”对方的呼吸里送出笑,“还没把我的号码存起来吧。”
“我刚刚才看到你的短信……”
“‘刚刚’,哈哈,我知道。”
“有事吗?”
“也没什么大事。到家了?”
“嗯。对了,你怎么会拿到我的号码呢?”
“这个不难吧。况且我要为我的线人保密啊。”说得倒也没错,两人都在同一个地方进进出出的,“在做什么?”
辛追知道这个问题之后就很容易开展出一次耗时的闲谈:“准备睡觉了。”
“这么早?现在才十点。”
“也不算早了……”女生握着手机,“今天还是要谢谢你送我回来。”
“别那么客气,放松点哎。你之前不也一直有人开车接送嘛。”
“哎?……”
“所以现在没有车接反而会不习惯吧?”
“……别这么说。没有这回事的。”
前天晚饭过后,姑父从行李中翻出一瓶从新加坡捎来的化妆品送给辛追。然而正面背面都是英文,辛追看不懂,去求教表妹。表妹一脸的笑容显然是没有从网络聊天中退尽,弯着一双眼睛看辛追:“怎么啦?”
“哦……这个,婷婷你知道是什么,怎么用吗?”
表妹接过来粗略地看一遍:“洗面奶啦。”
“是吗,洗面奶?”
“是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