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一刻冻结!指尖冰凉,手中的绢帛险些滑落!这是父亲!是父亲流放前夜,在御史台那阴暗潮湿、散发着浓重霉味和血腥气的死囚牢房里,用折断的指甲生生抠进冰冷墙壁,以血为墨写下的残句!绢帛上的字迹虽被临摹得工整端方,却仍能清晰地感受到原作笔势的凌厉与绝望,每一道转折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,带着刻骨的恨意与不甘!
裴砚之己悄然立于她身侧半步之处,目光掠过她瞬间失去血色的面容和紧抿得发白的唇瓣,眼底深处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翻涌又迅速沉寂下去。他显然知晓这句诗的来历,更明白它对她而言意味着剜心之痛。但今日的立春宴,是宫中最不容差池的开年盛事,任何一点风吹草动,都可能掀起滔天巨浪,将所有人卷入深渊。他的绯色广袖轻轻拂过画案上那只青玉雕成的貔貅镇纸,那凶兽昂首怒目,在清冷的晨光下泛着冷硬幽光,仿佛随时会择人而噬。
“沈姑娘觉得……这句诗如何?”裴砚之的声音轻若飞雪拂过枯枝,却字字如淬了寒冰的针,精准地刺入沈知白紧绷欲断的心弦,“下官偶然得之,读之凛然,其意境之肃杀苍凉,倒与这初春的料峭寒意颇有几分相合。”他优雅地抬起手,食指指尖在那行墨字上轻轻一点,动作闲适得仿佛只是在品鉴一幅古画上的题跋,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。
沈知白广袖下的手指猛地收紧,指甲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,几乎要刺破皮肉,带来尖锐的痛楚才勉强压制住翻涌的恨意与惊涛骇浪。三年前那个雪夜,她散尽所有积蓄才贿赂狱卒得以见父亲最后一面。昏暗如地狱的牢房里,父亲蜷缩在冰冷的稻草上,用血肉模糊的十指在污秽的墙壁上刻下这血诗,字字泣血!随即被凶神恶煞的差役如拖死狗般粗暴拖走。她永远记得父亲最后回望她的目光——那不是将死之人的恐惧,而是壮志未酬、沉冤未雪的滔天憾恨!牢房里浓重得令人作呕的霉味混合着刺鼻的血腥气,至今仍会在她每一个噩梦中重现,让她窒息欲狂。
“诗……是好诗。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,干涩而平静,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疏离,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,“只是……戾气过重,杀气盈纸,恐不合春宴祥和喜庆之气。不如……改用王荆公(王安石)的‘千门万户曈曈日,总把新桃换旧符’?辞旧迎新,方是立春正意。”她说着,目光似乎被窗外景象吸引,不经意间投向院中那株老梅树。几只灰褐色的麻雀正在枯枝间跳跃,叽喳着啄食枝头残留的干瘪梅子,发出细碎而充满生机的声响,与殿内的肃杀形成刺眼对比。
裴砚之唇角微勾,发出一声极轻的笑,辨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。他忽然伸手,修长的手指带着清冽的沉水香气,拂过她案上那幅《二十西节气图》的草稿。指尖在描绘着早春柳枝的线条上停留:“沈姑娘的画技果然名不虚传,下官早有耳闻。这未完成的立春图里,柳枝上的残雪,寥寥数笔,枯涩凝练,寒意透纸而出,倒像是……”他的手指沿着画中柳枝嶙峋的轮廓轻轻滑动,那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近乎暧昧的探究意味。
他毫无征兆地俯身,温热的唇息几乎贴在她冰凉的耳廓上,声音压得极低,如同情人间的私语,却字字如冰锥扎入沈知白的耳膜:“倒像是三年前,太史局观星台那夜,烧红了半个汴京城的大雪。”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肌肤,带着若有若无的清苦茶香。
沈知白浑身骤然僵硬,血液似乎瞬间冻结!那夜!父亲被定罪押走,太史局存放星象档案的观星台突发冲天大火!烈焰熊熊,浓烟蔽日,据说烧了整整一夜,将半个汴京城的天空都映成了恐怖而妖异的血红色!她蜷缩在冰冷的闺房里,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救火喧嚣和房屋倒塌的巨响,感受着那穿透窗棂、带着焦糊味的热浪与刺骨寒风交织的诡异,至今想起,仍觉心悸。
“下官……不明白大人何意。”她强自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,试图稳住声线,声音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抬眼看去,裴砚之己首起身,神色恢复如常,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低语只是她的错觉。阳光透过窗棂精致的雕花格子,在他脸上投下细密交错的光斑,将他眼底深藏的情绪彻底遮蔽。
“三日后立春宴,静候沈姑娘的《春盘献瑞图》。”他不再多言,转身离去,绯红的官袍在清冷的晨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,浓烈如血。行至门槛处,他脚步微顿,侧首回望,唇角又勾起那抹难以捉摸的弧度,“对了,画成之后,记得用明矾水在留白处题款——官家近来,最是喜欢这等能得意外之趣的‘小把戏’。”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,轻飘飘的,如同谈论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,却重重砸在沈知白心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