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拜,这是他这个木头脑瓜里,所能想到的对于一个人的最高的礼节。
见完管家后沈素秋便不大安乐。心里总闷闷的压着一股气,其实从见完凤霞后就开始了,只是与管家爷的一叙,更让她加剧了这种说不出的难受。周铁生天黑时送了饭来,他看着也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,两人气氛比天气更冷清。
吃饭时他才告诉沈素秋,毛五走了。中午他陪毛五午觉时听他说,想吃罐罐馍,周铁生说,最近下人都给配湘西米、大肉包,谁还吃那烂玩意?毛五说,就是想吃嘛,小年岁里,他娘每当他得了割麦状元后,就会奖励他一个罐罐馍。
周铁生不敢多问,拔腿去隔壁灶上给他揉面发面、推箱打火。等他费尽周折、满头大汗地拿着蒸好的馍飞奔回马房时,毛五尸体都冷了。他倚在一匹死马身上,面色铁青,马死了,人也死了。一根折断的芦苇横在他怀里。
他自去他的小年岁里,寻他想吃的罐罐馍。
“你别嫌它们不好吃,这都是我一个个亲手做的,毛五想吃都吃不到。”
周铁生大口大口地塞着馍,眼泪水哗哗哗地流,流进馍里,反成为了一种苦料,中和了发面的回甘,吃起来有种新奇的口感。
“我只是想我爹了。”
沈素秋张嘴咬在馍上,不比周铁生,这次她没有哭。
“下午我遇着了管家爷,他跟我哭诉,当年指使你害死我爹的事。他让你往我爹嘴里塞粮食,你把他塞死了。其实错了,我爹不是被你们弄死的,这些年来,我一直没把真相告诉你。”
“啊?”
周铁生霎时呆住。
“是我害死的他,”沈素秋放下了馍,眼里出奇地平和,“是我亲手杀了我爹。”
第30章 你千万莫恨周相。
天井底的青铜花缸里盛满云影, 忽被一只蜻蜓点破了涟漪。有风穿过祠堂的半壁回廊,将盖在沈看山身上的白布,掀起有些赭红的一角。
沈素秋跪在父亲面前, 一颗一颗替他挑除着满溢出唇腔的莜麦粒。沈看山瞪大了眼,山羊胡如碎棉絮般被仅剩的一口气吊着, 女孩的眼泪盘在眼窝里,迟迟不见落。
“我女乖吔,阿达命到咯,该去找你娘复命咧.......”
沈看山抬起手,用干瘪开裂的手掌, 抚了抚沈素秋的脸。
“你千万莫恨周相,他也是帮人做事。你娘说他无父无母,讨口饭难,咱们贱民无须为难贱民。”
“可他明明有的选,”沈素秋抹着泪,意有决绝,“他明明可以选择让别个来,他明明可以跟邱守成求情,他怂个管家爷干啥?是他们害了阿达你!”
“不是的,”沈看山垂下那只手, 悠然地闭上了眼, 只剩嘴皮子微微翕动, “是这世道害苦了我, 也害苦了他们, 更害苦了咱一家。要怪就怪我们命不好哩。”
“我不信命。”沈素秋擦干泪水, 眼中满是刚毅,“我不会放过他, 等进了府,做了太太,我有的是日子收拾他。”
“你个傻女子,”沈看山不知为何,突然笑了,“姨太太哪有那样好做?你以为你进府是去享富贵去啦?我告诉你,你进去了,人家也只是当你是个物件,随意赏玩,这话难听,却是达对你最后的忠告。”
他窸窸窣窣地怀里摸出一把剪刀,那是沈素秋母亲沈赵氏生前最爱用的一把剪刀。沈赵氏常用它裁扯棉线、纺布织衣,它是一个农村女人在这个家庭最核心的王杖。
“你拿去......拿着这个.......”留给沈看山的时间不多了,他的语气越来越虚弱,“你拿着这个,把我捅死.......”
“阿达——?!”
少女由伤心迅变为惊惧,揉了揉耳朵,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。
“你这是说的什么梦话?”沈素秋极力摇着头,“你是不是被他们给打傻了,伤了脑袋,你怎么会让我把你捅死?!我可是你亲女儿.......!”
“你听着,素秋,”沈看山猛地抓住她手腕,生无可恋道:“如今外头旱情严峻,米比金贵。你把我弄死,拿我的肉去黑市换些金银财帛。为啥不换米,正是因为米比金贵,换了米,更容易被人盯上。你拿我的肉,去换财帛,一半给你哥,一半给你自己贴身放着,留作进府以后傍身。现在这个世道,动荡得很,到处都在打仗。天灾人祸,滚滚而来,阿达没什么能为你们做的,就只有这副烂骨贱肉,还值些钱.......你听到了咩?”
“阿达........”沈素秋握着剪刀,浑身发颤。
“我做不到,阿达,我做不到呀!”
“你一定要做到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