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呢?素秋,你觉得你在爷们心里,是军功章还是旧画报?”
“是冰糖。”
沈素秋笑了,露出女学生一样的好颜色。
“我觉得.......我是一袋冰糖。”
“为什么是冰糖?”
“因为冰糖它纯粹、不掺杂质,看起来像冰块,却又比冰块甜。”
沈素秋想起和某人初识时的情景,那时自己不过和他只是六七八岁的孩童。为着养父的过去,周铁生遭到村里孩子的排挤。那时她下学时常看到他被一群娃娃搞花觉[2]。他们拉着周铁生的衣角,叫他“小瓜皮”,那个修鞋的,是老瓜皮。
大瓜哺小瓜,小瓜吃大瓜,他们都说,周铁生晚上和老子睡一个被窝,用嘴巴帮他老子解决。
这样荒唐恶心的传闻自然次次激怒年轻气躁的小铁生,他跟那群娃娃们打成一团,从田间打到沟里,从白天打到黑夜。
有一次,他输了,被六七个娃娃拖进泥坑里,他们朝他身上撒尿,命令他像服务他老子那样,用嘴巴服务他们。小铁生气不过,冲上去打得更凶了,结果是他被那群人扣烂了好大一块皮,最重要的是,他们撕烂了鞋匠给自己精心缝制的褡裢。
他不敢告诉老瓜皮,小瓜皮在外不争气,才做好的新褡裢,刚戴在身上没两天就被扯成了碎布条。小铁生踩着月亮,坐在麦垛下哭,他拿着借来的针线,学着鞋匠的手艺,想重新补上。
哭声吵醒了在睡懒觉的沈素秋。
她叼着一根麦穗,看着男孩湿润润的大眼睛,追问事情经过。第二天由她和哥哥护送小铁生上下学,回家路上,不可避免地撞见了那群闹事的娃娃。
于是两方数量悬殊的人马开始孩子间的激斗,沈素秋拿着石头,朝那些男孩脸上划拉。她在三人中身板最小,却出手最狠,打得那些小娃各个叫祖宗奶奶。兴许是受到女孩的鼓舞,周铁生也发挥出了超乎过往的实力,他和个头差不多的沈临春一起,把那些人打得呼爹喊娘,哭着逃走了,从此再也不敢欺负自己。
从那以后,三人成了形影不离的死对子。
为了安慰先前被打还被说成小瓜皮的周铁生,沈素秋从母亲沈赵氏的柜子里,偷出一袋冰糖送给了男孩。
她以为铁生会和自己一样,钟情这种冰冰凉凉、甜甜蜜蜜的偏食,那是她觉得人世间最难得的东西。
可收到冰糖的铁生却面色凝重,他满是害怕地把那袋冰糖推了出去。糖块掉进垦沟里,被水冲得一干二净,沈素秋骂他不识好歹,这么难得的偏食她自己都舍不得吃,他还这样浪费。
那时她还不知道铁生被拍花子勾走的事。
后来知道了,两人已私定终身。少男少女已经长大,彼此都发育成了浑圆饱满的身躯,都拥有熠熠不熄的眸光。他们在村子四处无人的角落里欢乐,事后沈素秋抱着他,满是娇羞地听男人讲他过去的故事。那时她才知道,周铁生小时候因为贪嘴冰糖,上过拍花子的当。
他对冰糖又爱又怕,乃至多年后,都觉得女人就像冰糖,是像祸端一般让人又上瘾又惶恐的存在。
月色娴静如水。
周铁生艰难地在炕上翻了个身,他被打得猪头肿脸的,连带着浑身上下都冒着虚汗。
毛五掌着油灯走近炕前,将那十几瓶药油、绷带悉数放在矮脚桌上。他让男人把嘴撅起来些,像猪屁股那样,为他小心点涂。周铁生忍着药油的刺痛,身上汗流如瀑,不一会儿就打湿了衣裳。
“这都是大太太赏的,”毛五声如水漏,总有种断断续续的感觉,“她仁心妙善,不忍你留疤,明天天亮记得去谢恩。”
周铁生撅着嘴,看到那些瓶瓶罐罐间摆着几粒白色的冰糖,亮如碎星。
“疼吧?”毛五拿起一颗冰糖,塞进他嘴里,“疼就吃糖,甜能祛痛。”
“这也是大太太赏的?”
他努力让自己吐字清晰。
“是。”
毛五笑了,给了他一抹脖子。
“你个臭小子,有糖吃就傻笑。傻笑个啥子劲?”
周铁生体觉瞬间痊愈了,什么嘴淤,什么脸肿,通通没有了。他像吞了太上老君仙丹一般,感觉全身充满了牛劲。
“涂了药就别乱动。”毛五替他拉好被子,颤颤巍巍地拿着托盘走出门去。
看着他骨瘦如柴的背影,周铁生又想到了死去的父亲。
他夜里还是没忍住,冒着再次受刑的风险,钻进了沈素秋的霞飞苑。
“素秋,”他躬在窗外,知道某人没睡,“你送我冰糖,我欢喜咧。”
他嘴还是肿肿的,说话吐字有些浑重,更显得憨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