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跟着鞋匠吃,跟着鞋匠睡,四五岁时就学会了简单的补鞋技术,肉乎乎的小手拿着锉刀,往修鞋铺子前一站,就是块顶天立地的活招牌。
铁生这名字,也是沿袭了老鞋匠的名字。穷人家的孩子取不得什么上台面的文名儿。六岁前,老鞋匠唤他小骡,六岁后,客人们图省事,喊鞋匠老铁生,喊男孩小铁生。久而久之,周铁生这个名字,就成了这对父子共用的文名。
时光如流水迢迢,小铁生很快长成为大铁生。他有雄鹰般锐利的双眼,山熊般辽阔的腰身,他力大如牛,喝酒吃饭海碗论,能单手举起一只缸。然而因为老鞋匠的过去,莲花沟的人都不屑与这对父子同伍。
仅仅是因为,鞋匠年轻时克死过六任妻子。
每个嫁给老鞋匠的女人都会离奇死去,死到最后,老鞋匠心灰意冷,不再娶媳。村里人都说是鞋匠命犯星君,得罪了掌管人间姻缘的天官,因此注定鳏寡一生。
起初遇到铁生时,老鞋匠也以为这娃娃会和那些女人一样被自己克死,结果最后出其不意地活了下来,还挺过了最难捱的四六风症,鞋匠老来欣慰,总算在鸡零狗碎的人生里寻觅到了一点星光。
他这一辈子,也只动手打过铁生两次。
一次是六岁,小铁生放学途中,贪吃冰糖,被一个拍花子拐到了草棚,让他摸自己那里。铁生为了吃糖,按他的话捏了一把,小小六岁孩儿,尚且不懂那东西有什么用,只觉得人人都有,自己也有,有什么不能摸?
后来被同乡的人看见,赶走了那拍花子,把铁生送了回去。得知事情原委后的老鞋匠直接扒了铁生的裤子,拿来柳条照着他的尻子抽了百十来下。直到尻子肿得跟泡发了的白馍一样膨胀,方才罢手。那段日子铁生走路一直都得捂着屁股,更不敢随意贪吃别人的冰糖。
第二次,则是跟着几个同乡小伙劫掠了一家药铺,抢来的药材给一个将死的寡妇治病。
那寡妇独居多年,丈夫因为偷吃苞米被乡绅乱棍打死,不日后寡妇肚子里的孩子也流了,多年不曾有孕。后来有年地方流寇作乱,辞水县县令和匪寇串通一气,搜刮民脂,放任他们夜闯寡妇家中,不久后,寡妇就有了身孕。
好不容易挺过十月怀胎,又逢胎大难产,十六岁的周铁生看着女人分娩时的痛苦模样,突然想到自己那连面都没见过的母亲。他想母亲生自己时,是否也是这样生不如死、泪贯满盈。
他发了慈心,跟几位玩伴一撺掇,决定去搞点药材。但又没钱,只能靠抢,还有一点他到最后都没告诉痛打自己的老鞋匠:那药铺正是县令家的私产,抢些过来,无伤大雅,他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错了。
但那一次却被鞋匠打得很惨,人长大了,藤条也换成了木锨,鞋匠照着男人的尻子就是一顿猛砸。打得血淋淋一片,筋肉和片儿裤黏成一坨,周铁生躺了三个月炕才缓过劲来。
鞋匠闭眼那天,他把男人叫到跟前,递给他一袋冰糖。
那是他留给男人仅有的一点遗产。
铁生跪在床前,一边吃糖,一边泪流。老铁生细数人生之种种罪过,譬如那六个被自己克死的无辜妻子,譬如年轻时为了要强,跟父母决裂。又譬如曾经失手踩死过一只小鸡。一件事一件事念过去,到最后,谈到男人抢劫药铺的事。
原来当初周铁生抢完铺子之后,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,即便最后孕妇和孩子都没能保住。但人家县令爷早就查到了老鞋匠身上,县令爷说,你拿全部身家抵你家崽一命,这事就当从没发生。
鞋匠能有什么身家?唯一算得上资产的,就是那间破破烂烂的鞋铺。那铺面是鞋匠年轻时靠着血泪积攒下的私产,也是他赖以为生的根据。那天他一个人在铺子门前坐了很久,夜里把周铁生狠狠打了一顿,第二天大早,在县令爷那儿签了字据,画了押。
不到半年,鞋匠重病不起,很快就殡了天。
头七那天,周铁生用草席裹着养父尸体,沿街求讨,想送他风光下葬,给他最后一个体面。
沿途经过曾经的修鞋铺时,那里已改做官家学堂,里外扩建数百丈,吞并了不少周围商铺。辞水县和周边县城里有钱人家的小公子、小少爷们在各自家佣、姆妈的护送下,来到这里聆听圣贤教诲。踩踏过的门槛,落在周铁生眼里,是用另一个周铁生的尸骨修砌而成。
一样的周铁生,和无数个周铁生。
“啪”一声戒尺落下,虽是打嘴,男人却觉得屁股额外地疼。
他闭上眼睛,想象在打自己的不是沈素秋,而是自己的父亲,这疼痛竟也有些美妙。
“不够用力,”傅如芸对周铁生身边一个年轻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