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八九年八月的十五号，那天下午，程俊熙和爸爸、妈妈、哥哥、妹妹，在苞谷地里干活，大人们掰苞谷、收苞谷、背苞谷，程俊熙负责他家的两头大牯牛的牛草，他掰苞谷叶子，扯苞谷地里的青草，得整四大背篓，牛的午饭晚饭，各两背篓。

他头发又浓又密，但是又长又乱糟糟，穿一件汗水浸泡湿的黑丅裇，脸上胳膊上，是苞谷叶划得红一道青一道的印子，手指被牛草汁染得又青又黑，指甲缝里是黑的土青的汁。胡子已毛茸茸地布满了他的唇，几颗青春痘，饱满成熟，他进入了发育过猛的青春期。

那天黄昏，天光越来越暗，湿热的风刮过松苞梁上的苞谷林，程俊熙忙忙碌碌，他想赶在天黑前，给自己的草背篓打个稍尖。

爸爸妈妈在苞谷地里，一边忙碌，一边又吵了起来。

这时小松林突然钻出一个人，“程俊熙程俊熙”叫着。是化学老师李贵德！

他说：

“你考上了，考上了锦江师范学校了。”

这时，晚风吹过来，晚霞布满了整个象牙山、汉山，霞光镀在高高的电视塔上，熠熠生辉。

程俊熙问：

“考了几个？”

“两个，就你和何有鱼。都是我们龙泉沟大队的。”

“他考到哪里了？”

“你们一个学校。整个红茶片区，六所初中，就考了你们两个，你是第一名，超录取分数线39分。”

程俊熙想：

“预选一共录了12个，他当时才第6名，一个多月，再考，居然……”

程俊熙不知道，他是逢大考必超常发挥的人呢。

中专在八九十年代很吃香，也很难考，一般是全县区初三的前一百名，才可能被录取。国家包转居民户口，上中专管吃管住管分配，作为特殊时期人才速生林，为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，但在后期重视本科学历的时代，在提拔、晋级等方面，他们又是牺牲品，很吃亏。

他妈他爸戴着破了边的草帽子，都从苞谷林里钻出来。

他妈说：

“哎呀，太好了。谢谢老师，是你们教的好。”

李老师说：

“是你们生的好，你们程俊熙又聪明又刻苦。这次，红寺片区整体都不好，只考了两个，也怪，居然全是龙泉沟大队的。恭喜恭喜。”李老师也是龙泉沟二队的人，话里面透着一种自豪。

他爸爸平时不怎么说话，这时竟说：

“还说啥，赶快回去蒸面皮煮鸡蛋，李老师还没吃晚饭呢？”

“不了不了，天擦黑了，我要走了。你儿子脱了农皮，吃居民粮了，你有福气呀。程俊熙，你到了新学校，可要好好学习，给龙泉职中争光呀！这是倒数第二届初中，后年，就没有初中班了，全是高中了。”

客气一阵，李老师坚持要走，不知是激动还是感动，程俊熙哽咽着说：

“谢谢你，李老师。”

他鞠了一躬，李老师摆摆手，就顺着地坎，急匆匆走了。

天已麻麻黑了。

程俊熙把录取通知书别在背篓稍尖上，躬着腰，相跟着背着苞谷的一家人，也摸黑回家了。

汉山上，有一丝亮光，那是电视塔的灯光，混合着喷薄而出的月光。

锦江的秋季，是从一场场雨开始的，天空是一口破锅，锅漏了，雨就缠缠绵绵。

临开学了，一天放牛回来，程俊熙听到父母在商量。

爸爸说：

“这快开学了，这熙娃上学的学费咋来呀？”

妈妈咚咚地切菜。

“学费是78，零用钱和路费，得准备50。”爸爸自言自语，却分明是跟妈妈商量。

两人都不说话，天阴沉沉地，雨像马勺泼一样，远处的闷雷一声又一声。

妈妈说：

“你一辈子都不会划算。别人家的娃，要是考这么好，都会摆席放炮，你倒好，一辈子媳妇娃儿跟你受苦……”

爸爸叹口气说：

“是是是，我们这天落堰，吃饭都要看老天爷的脸色，我又不会啥手艺，有啥发嘛！我看，余相发在黄关岭做粮食生意，你快做饭，吃了我去向亲戚借。”

在里屋的程俊熙，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，他扔掉书，趴在被子上，抽抽答答地小声哭起来。

他心说：

“程俊熙，父母多辛苦呀，你可得争口气，学上出来了，有出息了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