杜逢时在金府一连住了三天,金一趟思维紊乱的周期还没过去。他原本想跟老中医当面交谈的重要话儿始终无法进言。不过,小杜也是个胆大心细的青年,这三天亲眼观察,他看透了金府几件事:一,金一趟本人已经是行将就木的老者了,一阵子糊涂,一阵子明白,必须趁着他老爷子还有点明白的时机,赶紧设法让他把那些该留下的宝贝留下!二,奶奶在金府占有特殊地位,甚至是实际上的“当权派”,这对我的雄心壮志极为有利。三,少奶奶颜寄萍是个没用的人,无足轻重,对她,大面上过得去就行。四,金枝小姐活泼开朗,懂专业,又是金家唯一的“接班人”,必然争取她当个同盟军。
知已知彼,百战百胜。杜逢时暗自订下进攻方案,首先就要挑动奶奶的亲子之情。因此,话儿还得从平谷县的老家说起。
“奶奶,您不知道啊!自从平谷县一九四七年土改以后,我爷我爸就在村里监督劳动,昼不出村,夜不出户,除了干农活儿,还要义务扫街掏茅房,隔三岔五听一次治保主任训话。这些事儿也就甭多讲啦,讲也没好处。奶奶,我只是想说明一件事:不是我爷我爸不想您,不接您回家去过团圆日子,我爷念叨了一辈子,自言自语,老是这么几句话:‘解放啦,我再也不怕那王爷府啦!走,去把春妮赎回来!赎回来干啥呢?陪着我当个地主婆呗!’奶奶,我爷爷临死的时候还说哩:‘在城里当奶妈,比回村当地主婆强!’”
“你爷爷是怎么死的?”她小声问。
“大跃进以后饿死的。为了不断香火,他勒紧裤腰带,拼死拼活地干,攒下了几担粮食,给我爸娶了个哑巴媳妇。第二年,我刚出世,村里就搞食堂化,家家户户粮食充公,砸锅炼钢,不分老少全到大食堂里去喝粥。怕儿媳妇吃不饱,怕孙子断了奶,我爷我爸每顿儿都匀出半碗棒子面粥给我娘喝……我满周岁的时候,也就是一九五九年,爷爷已经饿得皮包骨啦,走路直打晃,还去掏茅房,挑着粪桶摔在了桥底下。就是这天夜里,他临死之前,回光反照,明明白白地说了那句话:‘在城里当奶妈,比在村里当地主婆强!’奶奶,我爸他也是地主分子呀,所以他再怎么想念您老人家,也不能、不敢接您回村。您就宽恕他吧!”
杨嬷嬷再也不忍心问什么了。眼泪汪汪,嘴唇哆嗦,拉着孙儿上下端详……也许是泪眼模糊,也许是亲骨肉之间的生物静电产生了特异功能的磁场,她终于在杜逢时身上,脸上,眉宇之间,神态之中,隐约看见了小丈夫杜七儿可爱的影子!
这影子一闪一现,捉摸不定。如果不是杜七儿借身还魂。也是那奥妙无穷的遗传因子在祖母的目光下迸发了异彩。“我苦命的儿啊!”杨嬷嬷把孙子搂在怀里,其实是扑在了身强力壮的孙儿怀里,放声恸哭起来。这一哭可非同寻常,至少同时起到了四种效用:其一,杨羊心中积郁了六十年的冤气怒气,终于得到了宣泄的放气口,须知,她也是七十八岁高龄的老人了,再憋下去怎么受得了?其二,这嚎啕之声不啻给金一趟敲响了警钟,催他早日清醒过来,杨羊并不仅仅是一头两条腿的奶羊,她也是人,也有儿孙,也有对金府的深厚情感以外的人之常情!其三,聪明的金枝小姐也预感到一种模糊的不祥之兆,要么杨奶奶被她的亲孙子夺走,要么这个送四斤人参重礼的小杜同志将变为金府的常客,甚至是金府的一员(?)。其四,胸怀叵测的杜逢时暗自庆幸,他已经旗开得胜,赢了头一着棋,打动了老奶奶的亲子之情,可以夺关斩将、得寸进尺了。
“奶奶,政府给我爸爸摘掉地主帽子的那天,他也大哭了一场,连我那哑巴娘都哭出了‘老天爷呀’这样的字话儿来啦,哭过之后,我爸爸就横下了一条心,说:‘这恩情咱杜家子孙万代也忘不了!孩子,我给你改个名儿吧,从今以后就叫杜逢时。你今年才二十三,高中毕业回乡务农也整五年啦,样样农活儿都拿得起,又有文化,已经不是狗崽子了,人逢盛世,咱爷儿俩就使出吃奶的劲头干吧!你也别着急娶媳妇,你爷爷就吃了娶媳妇的大亏,要不然咱家还不当地主哩。你就向我学习吧,不过三十不结婚。家务活儿全由你哑巴娘一人包啦。咱爷儿俩,两条鸡巴四只手,啥活儿不能干呐!你小子要是有骨气,就跟我承包一面荒山坡!刨坑栽树,树荫凉底下种人参,不出五年,咱也当个万元户,人参王!乡亲们害怕政策变,哈哈,唯独咱不怕!爱咋变就咋变吧,大不得了批我一个走资本主义呗,那也比当地主分子强多着呐!’奶奶,我从前真不知道,我爸爸心里倒藏着十把铁算盘哩。我娘她口哑耳不聋,心里跟明镜一样,听了我爸爸这番总动